位于重庆闹市区一隅的巴蔓子墓西伯利亚属鼠。 贵寓图片
古籍《华阳国志》中,相对于巴蔓子将军作事较早的记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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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望巴蔓子墓,熟悉只怕。
暑假携儿回匹俦的老家,重庆市属下的南川区,趁便在重庆先玩了两天。咱们住在万豪旅馆,次日打车去一个儿童游乐场时,司机见咱们是来旅游的,就顺溜说,傍边有巴国将军的墓哦!重庆话我听不太利落,一搜索,原本叫巴蔓子墓。
据百度词条,巴蔓子本体叫蔓子,巴是巴国的兴趣,仅仅习惯称巴蔓子,其作事大抵如是:他是战国时巴国的将领,那时巴国发生内乱,他请楚国兴师转圜,许愿割让三座城池行为代价。事平后,楚使前来索城,他以为城不成付,而诺不成负,乃割头以授楚使。看到这个自刎以谢的结局,我就来了兴趣。
下昼回到旅馆稍事休息,我就我方出来,依舆图导航,走了不足两百米西伯利亚属鼠,就找到了巴蔓子墓。墓的进口处就在干预的大街上,上方是“巴蔓子将军墓”字样,右上方有“重庆市文物保护单元”的牌子。往下约两层,在一派禁闭的地下空间内,等于墓的地方,其位置本体位于一座大厦的负二层。今存的墓碑仅仅民国年间重建的,有点寒伧,碑文题作“东周巴将军蔓子之墓”——最底下的“墓”字已埋入地下,左边则有四块水泥筑成的诗碑,分歧刻了四位清东说念主咏蔓子的诗作。其中第四块碑系巴县知事王尔鉴的诗:“穹窿哉,蔓子墓。渝城颠,石封固。几许贵爵将相陵园穴樵儿,独此屹立两江虹势迥盘护。头断头不休,永劫男子宛然见。城许城还存,年年春草青墓门。君不见,背弱主,降强主,断主之头献其土。又不见,明奉君,暗通邻,乞降割地荣其身。惜哉不识蔓子坟!”此外就空寂四壁,别无可不雅了。
回广州后查检文件,始知巴蔓子事的史源唯有一个,即晋代常璩的《华阳国志》,原文见卷一《巴志》:“周之末世,巴国有乱,将军蔓子请师于楚,许以三城。楚王救巴,巴国既宁,楚使请城。蔓子曰:‘籍楚之灵,克弭祸难,诚许楚王城。将吾头往谢之,城不成得也!’乃自刎,以头授楚使。楚王叹曰:‘使吾得臣若蔓子,用城何为!’乃以上卿之礼葬其头。巴国葬其身,亦以上卿礼。”对于《华阳国志》一书,研治最深细确当数任乃强的《华阳国志校补图注》,其崇拜有云:“巴蔓子事,哄传于今。群书齐据《华阳国志》,不知常氏何据。由其文格,知其出于谯周《巴记》。云‘周之末世’,不足年度,亦民间神话之言也。其事,当出于巴王已都阆中之后。江州以东大地,只留王族重臣镇之。蔓子所镇地近于楚。有叛乱时,为距巴都已远,故缘世婚,求援于楚。其许楚三城,仍当请之于巴王。巴王不许,故蔓子以头谢楚王也。……”照这样说,巴蔓子的事近于神话,真的醉中逐月之间。不外,巴蔓子的作事即便在历史层面未必真实,在社会姿色层面老是真实的,亦然深有内涵的。
那么,巴蔓子故事的内涵安在呢?为什么我会罕见感兴趣呢?
提及来已是有些年份的事了。那时我很偏重中国上古史方面,介意到阿谁时期很有殉名轻死的习气,可说存在着一种日本式的“耻感文化”,故文件所见自裁的例子极度的多;又因为本来对社会学颇为深爱,亦熟知涂尔干的名著《自裁论》,故挑升从社会学态度作念一个《上古自裁考》的商议。以后一直络续寄望征集材料,所知的个案粗略已有二百多例——而略微查检我的札记,发现巴蔓子至少曾记下两次,仅仅我莫得钱锺书式的挂牵力,且题目久已放下,在重庆时竟完全莫得印象了。
对于上古中国东说念主的自裁问题,似无现成的商议,但至少有两种盘曲的先行者性论著,一是梁启超的《中国之武士说念》,一是钱穆的《论春秋时期东说念主之说念德精神》。他们着眼的并非自裁问题,但齐以东说念主为纲,包含了相配多自绝以殉说念的作事,梁著有近四十例,钱著也有十多例。不外,略检两著,齐不见巴蔓子之目,或者因《华阳国志》较晚出,又仅仅西南一隅的史地志,故为梁、钱所遗吧?而巴蔓子的故事光显最切合梁、钱所论的主题:他之死,是“武士说念”的,他之是以死,又是“说念德精神”的。
巴蔓子故事让我感兴味的还有极少,是其行径所致的两难处境:若盲从应承割让城池,则有负于巴王,毁伤了“国度利益”;若休止割让城池违犯应承,则有负于楚王,违抗了“国外信义”。二者必居其一,于是他惟有禁受违犯应承,而以一己之死谢罪。
英国想想家伯林有个办法:价值是多元的,同期亦然矛盾的,不同价值在推行中接续无法并存。其《解放五论》有一段话:“……标的是互相冲撞的,东说念主不成能领有一切事物。……期望的生涯,在其中总共有价值的东西都不会丧失或糟跶,总共合理的(或者上流的,要么等于正当的)愿望都粗略信得过赢得闲散,这样一种不雅念,这种经典的办法,不仅是乌托邦,何况是凿枘不入的。于是,禁受的需要,为着一些终极价值而糟跶另一些终极价值的需要,就成为东说念主类逆境的弥远特征。”这个兴趣,要而论之,可谓之“价值龙套论”,虽未必何等深切,但却不成移易,何况适用于许多历史情境。夙昔我曾借此解释施琅问题,解释“国度结伴”与“民族节气”这两种价值在施琅身上的龙套。咫尺我合计,以此来解释巴蔓子问题也极贴切:“国度利益”和“国外信义”都是卓越要紧的价值,亦然无法互相取代的价值,但当他面临楚国使节的时期,这两种价值光显已无法兼得了。
我还料想两个事例,可与巴蔓子作对照。一个是春秋时的跋扈士鉏麑。其事最早见于《左传》宣公二年:“宣子骤谏,公患之,使鉏麑贼之。晨往,寝门辟矣,盛服将朝。尚早,坐而假寐。麑退,叹而言曰:‘不忘恭敬,民之主也。贼民之主,不忠;弃君之命,不信。有一于此,不如死也。’触槐而死。”是说晋灵公无说念,大臣赵盾赵宣子进谏,灵公怒而谴鉏麑暗杀之,但鉏麑见赵盾忠公为民,不忍加害。“贼民之主,不忠;弃君之命,不信”,杀害社稷之臣,是不忠于社稷;违犯君王之命,是失信于君王。鉏麑面临的是“爱国”与“忠君”的价值龙套,公私之间,避无可避,遂惨烈地撞树而死。
还有一个是明代的歌妓王翘儿。据明东说念主梅鼎祚编订的《青泥莲花记》卷三,王翘儿为海盗所虏,但深得匪首徐海宠爱,其后更力劝他降于官府,恶果官府背约而杀降。“翘儿既从永顺酋长,去之钱唐。舟中辄悒悒不闲散,叹曰:‘明山遇我厚,我以国是诱杀之。杀一酋而更属一酋,何面陌生乎?夜半投江死。”王翘儿一方面合计“我以国是诱杀之”,匡助官府诱降徐海,是出于巨匠的利益;一方面又合计“明山遇我厚”,徐海对她言从计行,实有私东说念主的情义在。她想前想后,公私两种价值的龙套无法消解,加上个东说念主的结局亦不如意,故终于禁受了投水自千里。
鉏麑、巴蔓子、王翘儿的结局殊途同归,其动东说念主之处,虽然在于他们的敢死。但他们的死是以显出深切意味,却在于他们都堕入了无从自解的两难处境,都堕入了十足的价值龙套。不妨说,他们之禁受自裁,是在个东说念主行径上具体而微地说明注解了“价值龙套论”,是由于对立的价值扯破了他们的存在。
以上这些,等于我对巴蔓子故事的酌量。应该说,我关心的要点地方,只限于巴蔓子行为故事的内涵。
至于巴蔓子死后的遗存,《华阳国志》记录楚王“以上卿之礼葬其头”,而“巴国葬其身,亦以上卿礼”,上古茫昧,当然已无从稽考。宋代以后,四川、湖北齐有巴蔓子冢庙的记录,惟颇有歧异,亦难徵信。而重庆这个巴蔓子墓恐怕更为晚出,任乃强《华阳国志校补图注》、刘琳《华阳国志校注》齐坚忍指为后东说念主出于附会而成立——这亦然料想之中的。
当日从巴蔓子墓出来,我又往前,去了近邻的通远门旧城墙。
城墙似是明代古迹,已重作修整,在马路间突兀而起,声威犹壮。攀援而上,信步闲行,见到有一幅复制的重庆梓里图,西北角可见“通远门”的标注,也可见“东周巴蔓子墓”和“将军坟”的标注,仅仅旧时的城界已成了闹市,四顾自无莽莽苍苍之感,惟觉纷至沓来长途。
胡文辉,学者,现居广州西伯利亚属鼠,著有《陈寅恪诗笺释》《当代学林点将录》等。